【原文】
何谓偏正?昔吕文懿公初辞相位(1),归故里,海内仰之(2),如泰山北斗(3)。有一乡人醉而詈之(4),吕公不动(5),谓其仆曰:“醉者勿与较也。”闭门谢之(6)。逾年(7),其人犯死刑入狱。吕公始悔之曰:“使当时稍与计较,送公家责治(8),可以小惩而大戒(9)。吾当时只欲存心于厚,不谓养成其恶,以至于此。”此以善心而行恶事者也。
又有以恶心而行善事者。如某家大富,值岁荒,穷民白昼抢粟于市(10)。告之县,县不理,穷民愈肆(11),遂私执而困辱之(12),众始定。不然,几乱矣。
故善者为正,恶者为偏,人皆知之。其以善心而行恶事者,正中偏也(13);以恶心而行善事者,偏中正也,不可不知。
【注释】
(1)吕文懿公:即吕原(1418—1462),字逢原,号介庵。秀水(今浙江嘉兴)人。正统七年(1442)进士,先后任翰林院编修、翰林学士、右春坊大学士等职,并入内阁参预机务。天顺六年(1462)卒,年仅四十五岁。追赠礼部左侍郎,谥号文懿。相:宰相。朱元璋废除宰相制度后,明朝再无宰相一职,吕原曾入内阁参预机务,其职务类似于宰相,但权力要远远小于从前的宰相。
(2)海内:全国。古人认为我国疆土四面环海,因此称国境之内为海内。
(3)泰山北斗:泰山为五岳之首,北斗为众星之最,古人常用泰山、北斗比喻为众人所敬仰的人。
(4)詈(lì):骂。
(5)动:动气,生气。
(6)谢:离开,躲避。
(7)逾年:过了一年。逾,越过,过了。
(8)公家:官府。责治:责罚,惩罚。
(9)戒:警告。
(10)粟(sù):谷子。这里泛指粮食。
(11)愈肆:更加肆无忌惮。
(12)遂:于是。私执:动用私人力量把他们抓起来。执,逮捕。
(13)正中偏:看似恰当的善而实际是偏颇的善。
【翻译】
什么叫偏颇的善与恰当的善呢?从前文懿公吕原刚刚辞去相位,回到家乡,全国民众敬仰他,就如同敬仰泰山、北斗一样。有一个同乡人酒醉之后辱骂吕原先生,吕原先生没有生气,对自己的仆人说:“他是喝醉酒的人,不要与他计较。”于是就关上门躲开他。过了一年,那个同乡人犯了死罪被关入大牢。吕原先生这才开始后悔,说:“如果当时与他稍微计较一下,把他送到官府责罚一番,可以通过小的责罚给他一个极大的提醒。我当时只想要心存仁厚,没有想到竟然助长了他的恶习,以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。”这就是出于善心而做了一件坏事。
还有出于恶意而做了善事的人。比如某家非常富有,有一年遇到灾荒,穷人们大白天就在市场上公开抢劫粮食。富人把此事告到县衙,而县衙不予受理,那些穷人就更加肆无忌惮,于是这位富人就动用私人力量把这些人抓起来进行惩戒,人们这才安定下来。如果不是这位富人的干涉,几乎酿成大乱。
善良的行为被称为恰当的行为,罪恶的行为被称为不恰当的行为,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。那些出于善心却做出了恶事的,可以说是看似恰当的善意中的不恰当行为;那些出于恶意却做出了善事的,可以说是看似不恰当的恶意中的恰当行为,这些情况不可以不明白啊。
【评注】
袁了凡讲的“善心行恶事……恶心而行善事”这一现象,孔子早有论述。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记载:
孔子读《易》至《损》《益》,未尝不愤然而叹,曰:“益损者,其王者之事与!事或欲以利之,适足以害之;或欲害之,乃反以利之。利害之反,祸福之门户,不可不察也。”
孔子在读到《损》《益》两卦时说:“是增加一些,还是减少一些,这大概讲的是治国的大事吧!人们做事的时候,有时目的是为了施恩利于别人,结果反而害了别人;有时目的是想伤害别人,结果反而有利于别人。”
我们先看好心做坏事的例子。《史记·楚世家》《吕氏春秋·权勋》等记载,周简王十一年(前575),晋与楚在鄢陵(今河南鄢陵)发生了一场争霸之战:
荆龚王(又作楚共王)与晋厉公战于鄢陵,荆师败,龚王伤。临战,司马子反渴而求饮,竖阳穀操黍酒而进之。子反叱曰:“訾!退!酒也。”竖阳穀对曰:“非酒也。”子反曰:“亟退却也。”竖阳穀又曰:“非酒也。”子反受而饮之。子反之为人也,嗜酒,甘而不能绝于口,以醉。战既罢,龚王欲复战而谋,使召司马子反。子反辞以心疾。龚王驾而往视之,入幄中,闻酒臭(酒味)而还,曰:“今日之战,不穀(楚王自称)亲伤,所恃者司马也。而司马又若此,是忘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。不穀无与复战矣。”于是罢师去之,斩司马子反以为戮。故竖阳穀之进酒也,非以醉子反也,其心以忠也,而适足以杀之,故曰:“小忠,大忠之贼也。”(《吕氏春秋·权勋》)
竖阳穀从心底是热爱自己的主人司马子反的,他知道子反嗜酒,于是就满足了子反这一嗜好,结果却置子反于死地。
我们再看坏心做了好事。《战国策·秦策一》记载,纵横家苏秦最初游说秦王时,奏章献了十数次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,黑貂做的皮衣也穿破了,黄金百斤也用光了,最后只好灰溜溜地离开秦国。他打着绑腿,穿着草鞋,挑着行李,身体瘦得像根干树棍,面色黑黢黢的,满面羞愧地回到家里。家人看到这位游子的狼狈相,其反应是:
妻不下纴(织布机),嫂不为炊,父母不与言。
正在织布的妻子看也不看他一眼,嫂子也不为他做饭,父母也不愿与他讲一句话。用苏秦自己的话讲,就是“妻不以我为夫,嫂不以我为叔,父母不以我为子”,可以说,全家人对这个不务正业的苏秦充满了蔑视与恶意。然而这种蔑视却激起了苏秦的斗志:“乃夜发书,陈箧(书箱)数十,得太公阴符之谋,伏而诵之,简练以为揣摩。读书欲睡,引锥自刺其股,血流至足。”“锥刺股”这一典故就出自苏秦。后来,苏秦游说成功,身挂六国相印,成为举足轻重的一代名人。可以说,家人的蔑视和恶意,是激励苏秦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