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“至‘修身以俟之’(1),乃积德祈天之事。曰‘修’,则身有过恶,皆当治而去之;曰‘俟’,则一毫觊觎(2),一毫将迎(3),皆当斩绝之矣(4)。到此地位(5),直造先天之境(6),即此便是实学(7)。汝未能无心(8),但能持《准提咒》(9),无记无数(10),不令间断,持得纯熟,于持中不持,于不持中持(11)。到得念头不动,则灵验矣。”
【注释】
(1)修身以俟之:修养好自身品德以安心等待时机的到来。俟,等待。本句是云谷禅师引用孟子的话,见上一段“评注”中的《孟子》原文。云谷禅师接着又对其中的“修”与“俟”做了进一步的解释。
(2)觊觎(jì yú):非分的希望或企图,希望得到不应该得到的东西。
(3)将迎:要送走或迎来某种事物。将,送走。
(4)斩绝:清除掉。
(5)地位:地步。这里指思想境界。
(6)直造:直接进入。造,达到,进入。先天之境: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状态,也指人出生前的状态。处于这种状态时,心里就没有任何祸福、是非等等念头了。详见“评注一”。
(7)实学:真正的学问。实,实际,真正。
(8)无心:没有任何念头。也即“先天之境”。
(9)但:只,只要。
(10)无记无数:不要去记录,也不要去计算次数。
(11)于持中不持,于不持中持:在修持、念诵时,不要执著地认为自己是在修持、念诵;在不认为自己是在修持、念诵的同时,还要认真修持、念诵。关于这一状态,涉及佛教的不执著思想,详见“评注二”。
【翻译】
“至于孟子说的‘修养好自身的品德以安心等待时机’,讲的是积累美德以祈祷上天的事情。孟子说‘修养好自身的品德’,就是讲自身一旦有了过错罪恶,都应该立即改正去除;孟子说的‘安心等待时机’,就是要求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,一丝一毫的迎来送往之心,都应该清除干净。如果修养到这种地步,就能够直接进入无任何祸福、是非念头的空净境界,这就是真正的学问。你还没能达到这种清除所有念头的空净境界,只要能够做到认真修持、念诵《准提咒》也可以,念诵时既不要记录也不要计数,不要间断,要修持、念诵得十分纯熟,在修持、念诵时不要执著地认为自己是在修持、念诵,在不认为自己是在修持、念诵的同时还要认真修持、念诵,一旦达到妄念不动的时候,就会灵验了。”
【评注】
一
先天之境是指天地产生之前的大自然的混沌状态,也指个人出生前的无思无虑的精神状态。处于这种状态时,心里就没有祸福、是非等等念头,做到了彻底空净。为了说明这一点,我们看六祖惠能对道明禅师的教诲。根据《坛经·行由第一》记载,当惠能带着五祖弘忍交付的袈裟向南行走到大庾岭时,道明(原名惠明,后拜惠能为师,故改为道明)追了上来,接着的情形是:
惠能掷下衣钵于石上,云:“此衣表信,可力争耶?”能隐草莽中,惠明至,提掇不动,乃唤云:“行者(指惠能),行者,我为法来,不为衣来!”惠能遂出,盘坐石上。惠明作礼云:“望行者为我说法。”惠能云:“汝既为法而来,可屏息诸缘,勿生一念,吾为汝说。”
明良久。惠能云:“不思善,不思恶,正与么时,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。”惠明言下大悟。
惠能说的“不思善,不思恶”(既不思量善事,也不思量恶事),正是佛教所要达到的空净境界。惠明听后大彻大悟,于是就改法号为“道明”,拜惠能为师。《坛经·般若第二》还记载了惠能写的一首偈语:
正见名出世,邪见是世间。邪正尽打却,菩提性宛然。
邪见固然不好,但如果执著于正见,同样不好。只有在心中既不存在邪见,也不存在正见,那才算是擦净了自己的天然本性。所以惠能反反复复地要求人们既不能心存恶念,也不能心存善念。不存恶念容易理解,但为什么还要不存善念呢?佛祖不是要求以慈悲为怀、普度众生吗?但禅宗自有禅宗的道理:
师(惟宽禅师)曰:“心本无损伤,云何要修理?无论垢与净,一切勿念起。”(白居易)曰:“垢即不可念,净无念可乎?”师曰:“如人眼睛上,一物不可住。金屑虽珍宝,在眼亦为病。”(《五灯会元》卷三)
禅宗认为,人心好比眼睛,眼睛里固然不能揉进沙子,但也不能揉进金屑。金屑比沙子要珍贵得多,但同样伤害眼睛。白居易在《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铭并序》中也记载他向惟宽禅师提出了四个疑问,其中第三个就是这个问题。心里老挂念着我要做到善、善、善,我要排除恶、恶、恶,同样自由不起来。
佛教提倡的空净,不是“断灭空”,而是在没有任何尘念、毫无粘滞、自由自在的状态下去行善施德,普度众生。关于这一点,可参阅下一段文字。
二
要想理解“于持中不持,于不持中持”的真正含义,必须理解佛教所主张的不执著思想。不执著思想与上文提到的空净心境密切联系在一起,只有做到不执著,才能保持内心的空净;反过来,只有做到内心空净,才能更好地做到不执著。所谓“不执著”,主要体现在《金刚经》的一句话里:
无所住而生其心。
所谓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意思是“应该在没有任何执著的心态基础上去生发出清净之心”。面对外界的事物时,应该产生各种想法,但这些想法是建立在“不执著”的基础之上。“无住”和“生心”是同时进行的。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一道理,我们举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七中的一例:
吉州青原惟信禅师,上堂:“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,见山是山,见水是水。及至后来,亲见知识,有个入处。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。而今得个休歇处,依前见山只是山,见水只是水。”
惟信禅师的这段话讲得十分玄虚,后人见仁见智,解释分歧很大。其实,只要我们把文中的“山水”换成“金钱”一词,就很好理解了。当惟信禅师还是世俗人的时候,对事物持执著态度,他看见金钱是金钱,而且执著于金钱,因此看到金钱时就想占为己有;后来因为师父的指点,知道对于修佛的人来说,金钱是身外之物,甚至会成为成佛的累赘,于是就“见钱不是钱”,视之为罪孽,自然就会排斥金钱;经过三十年的修行,惟信禅师成了高僧,当他回过头来再次审视金钱的时候,明白金钱的作用,因而不再排斥,但此时他的追求是修道成佛,已经看淡了名利,虽然知道金钱的好处,但已经置于自己的追求之外,不再执著于金钱,因此也就不再想占为己有。这就是“无所住而生其心”。关于这种不执著的境界,《庄子·大宗师》也说过:
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
这段话译为:“圣人的心犹如一面镜子,他们既不主动地去送走外物,也不主动地去迎接外物,事物出现了就有所映照,事物过去了心中也就不留下任何痕迹,所以他们能够超然于万物之上而不受外物的伤害。”这就是说,圣人的思想已经超然于万物之上,因此对万物既不执著于占有,也不有意地去排斥。我们面对客观事物时,有爱有憎,因而会受到伤害;而圣人面对客观事物时,就像镜子照人一样,无爱无憎,以一种平静心态来对待、处理万事万物,因而不会受到伤害。这与《金刚经》的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异曲同工。中国有一个著名的成语“逢场作戏”,讲的也是这个道理。《五灯会元》卷三记载:
邓隐峰辞师,师(高僧马祖道一)曰:“甚么处去?”曰:“石头(高僧石头希迁)去。”师曰:“石头路滑。”曰:“竿木随身,逢场作戏。”便去。
“竿木随身,逢场作戏”本指江湖艺人随时选择场地,用随身竿木,蒙布幔成台,为大众表演。在禅学中的意义,就是指一些禅师标榜自己已经达到了活泼泼自由解脱的境界,表面上与世俗人一样吃喝拉撒,内心里却平静如水,就好像演戏人一样,表面上嬉笑怒骂,心里面却平静如常。
无住生心是《金刚经》的精髓,在“无所住”的同时,还要“生其心”,让明镜止水般的心涵容万事万物。事情来了,以完全平静的心态予以关照;事情过去了,心境又恢复到自然的空明而不留任何痕迹。“无所住”是“生其心”的基础,“生其心”的同时又必须“无所住”。唐代诗人吕温《戏赠灵澈上人》说:
僧家亦有芳春兴,自是禅心无滞境。君看池水湛然时,何曾不受花枝影?
禅者既去关照芳春,而又不执著于芳春。禅心一似清澈、平静的池水,在映现世上万事万物的同时,仍然保持着澄明平静的不执著状态。这就是《金刚经》、也是禅宗所要达到的精神境界。
云谷禅师的“于持中不持,于不持中持”就是要求袁了凡以不执著的心态去受持《准提咒》,这样做的益处,我们还是套用佛教的一首偈语才能解释得更清楚:
若起精进心,是妄非精进,若能心不妄,精进无有涯。(《五灯会元》卷二引《法句经》)
如果一个人时刻不忘记努力学佛,这是错误的;只有当他努力学佛的时候而又忘记了自己是在努力学佛,他才能不断进步,前途无量。同样的道理,如果袁了凡时刻不忘记努力去修持《准提咒》,这是错误的;只有当他努力修持的时候而又忘记了自己是在努力修持,他才能真正取得进步,才能真正得到福报。